我与偷渡者在中餐厅打工的日日夜夜

窘迫的我

我出国上学的时候一直很不顺利,从入读国际部开始,到读完整个本科,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很不稳定。近期有个词很火,叫“留学断供”,指的是“留学到一半家里破产了”。我倒没有断供,而是从一开始就供不上。

父亲是做工程的,算是个“包工头”。工程款回款一直是宇宙难题,做工程的人总是欠着各种三角债,你欠我,我欠别人,别人又欠着另外的人,每个人手上几乎没有现金流。每次回款之后只能看着哪个人的欠款还能拖,象征性地还一些钱后才能留给家里用。工地手停口停,有时工头们为了能够拿到现金,只能硬着头皮再开新工程,拿着新工程的预付款去支付前一个项目工人的工资或者挪一点给家里用,期待着前一个工程的尾款能早点到账,好再去周旋一段时间。

如果每个项目都能按时回款,那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因此从我爸决定供我出国开始,就读国际部、办签证以及支付学费和生活费,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总是以各种方式超过截止日期,往往通过借钱才能解决燃眉之急。

由于几乎没有多余的钱给我作为生活费,大一的我尚可以吃吃食堂,尽量把自己吃饱、吃营养,因为学校宿舍费用里已经包含了食堂费。面对汇款的不确定性,大二自己搬出去住之后我就得自己想办法再开源节流,压缩成本。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打工这件事情或许从我刚出国就应该开始做了,能够显著地缓解家里的压力。不过碍于学生思维,高中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不敢踏出舒适圈的乖乖学生,总觉得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明明一开始的课程对我来说很简单,我宁愿躺在家里减少消耗,也不出去干点活,还用“不好找”等理由欺骗自己。

因为家里的压力已经到达了极限,无论再不情愿,我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出社会的第一课

我没有去找学校的兼职资源,因为税很高,而且工时不够,远不能覆盖我每个月的开支,尤其是有些时候我还得自己支付每月的房租。

在要好的中国同学的推荐下,他在一个爱丁堡华人QQ群里给我推了一个餐厅兼职的工作。我记得他还和我说「你看,要找打工还是很容易的吧?」

加上那个“老板”的QQ之后,我保持着乖学生都会有的礼貌,和他做起了自我介绍,说我在爱大读书,但他其实只关心我之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我此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和他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为了“赢得”这份工作,我甚至还有一茬没一茬地提起我平时很喜欢做饭,但是这完全不重要。

话不过三巡,他说没经验也可以来试试。他说简短地说道「周末上班,每天两班,下午班14:30-18:30,晚班18:30-22:30,时薪£8.5/小时。下午就是切切菜,晚上就是打包外卖。」

我快速做了一下计算,1天全班8个小时如果做满就是£70,周末两天都打满工就是£140,一个月就是£560,按照当时1:9.5的汇率算一个月都有¥5320的收入了,比我妈的工资都高了!我一个月的房租大约£480,在我自己支付住宿费的情况下,也能剩下不少钱留给买菜和其他开支了。在此之前我还打听过,在学校附近的中餐厅如果做前台收银和上菜,一个小时才£6.0,比政府规定的最低薪资£7.5都还要低得多,纯纯欺负懵懂无知的留学生。

我一口答应下来,此时我仍然没有概念所谓「切切菜和打包外卖」是什么。

餐厅是一个外卖餐厅,在爱丁堡的西北边,远离大部分留学生的活动区域。我当时住的房子就在文科校区的正旁边,只需要步行3分钟就能到教室,非常幸福。从市区的最中心坐公车过去仍然需要半个小时。

在某个周末,我向公车的投币箱投入£1.6的零钱,独自坐着车前往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城市近郊。£1.6对于平时不敢花钱的我来说已经算是巨款了,盘算着这一趟公车钱能够让我买2大包菠菜叶子,1包罗马生菜,1盒鸡蛋……这趟试工最好是值当的。

看着车开过王子街,朝着陌生的街道开去,窗外只剩下苏格兰灰蒙蒙的天,我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了。万一那个人是拐卖人口的怎么办,就这样在QQ上找工作是不是有些草率,我决定实况转播给我那个要好的朋友。

大约13:30左右,我下了公车,这家不起眼的中餐外卖店坐落在街区一排低矮的房子中,四周都是荒芜人员的公园草坪,只有这排房子给附近的居民们提供一些基础的生活设施,有面包店、彩票店、街角的小商店……

我推门走进去,前台的灯是熄灭着的,再走进去一道门就能看到一个不大的厨房,这就是我之后一年半左右需要工作的地方了。由于是外卖店,这里并没有安排堂食的区域,厨师们在后厨做完餐之后就把菜打包好,送到前台,由司机统一送餐。

进去之后有一个瘦瘦高高的人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来兼职打工的。他露出了疑惑的眼神,几番交谈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我是帮之前的人顶班的。

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人才是餐厅的老板,之前在QQ群里发消息的人也是在这家餐厅兼职的,固定周末上两天全班,但是随着他自己也有了一些“事业”,但是又不想放下在这边的工作,所以就打算找个人来顶,我就是那个帮他上班的人。相当于我干的是二手兼职,老板付钱也会先付给他,然后他再把钱付给我。

我当时整一个大震撼。

老板似乎也是看出了我的担忧,看我这细皮嫩肉的19岁学生似乎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根本不属于这里,问我「那个人给你多少钱?」我说「£8.5一个小时」。他似乎也松了口气,说「那和我给他的钱一样。」感觉他也怕我跑路,更关心我能不能干这个活,因为眼下正是下午备菜的关键时间,老板说「来都来了,先干活再说吧。」我点头同意了。

第一次试工我并没有答应上全班,因为我也想先试试,我猜那个跟我联系的人大概18:30就会来交班吧,他什么也没和我说。

我望着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人,又回想起来之前和那个人的交谈,感到有一些眩晕。但好在老板人似乎还不错,我逐渐放下了戒备心,但这着实是我出社会学到的第一课。

Masterchef Junior

他和我说下午的任务主要就是切菜,让我先去切洋葱,因为洋葱工作量最大,切4兜洋葱丝,4兜洋葱块。

我洗了手,站到了工作台前,从身后拿出了很多颗未削皮的大块头洋葱,这些洋葱和超市里见到的一样大,但是是用红色的编织袋装着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洋葱。我需要先用小刀把两头的毛去了,然后剥皮,剥到有肉的芯之后再按要求切。

我感受到了我的笨手笨脚,以往自己在家做饭,纵使再饿,也不会需要干活麻利,在短时间内把洋葱剥个精光,现在我面对的是商业化的厨房,是晚上嗷嗷待哺地食客,我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于是尽量把我之前的厨房经验都拿出来用。

几分钟后,我终于给前几颗洋葱脱好了衣服,接下来要切了。

餐厅用的刀依旧是中式厨刀,和我在家里的用的没什么区别,重量稍重一些。我握着刀柄,小心翼翼开始给洋葱切丝。

远处的老板叫住我,「小弟,小心点啊!拿刀的姿势都不对!」

是的,大家都叫我小弟,好像在福建、东南亚一带对于年纪小的后生都是这么叫的,这点我是通过一个新加坡同学和后加入餐厅的马来西亚叔叔才知道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叫我「小弟」。

我感觉到,纵使我再有家庭烹饪经验,在这都不作数了,以前都是小打小闹。

老板过来,教我重新拿刀。我以往的拿刀姿势是整只手都握着刀的刀柄,非常不稳固,刀头很容易偏。正确的拿刀姿势应该是大拇指和食指钳着刀刃,剩下的手指和手掌部分才需要握着刀柄。我很快就感受到了我的手对刀有了更强的掌控力,但同时手也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

接下来他教我切洋葱丝,先对半切,然后把洋葱盖下来,哒哒哒地就这样切;然后是洋葱块,也是先对半切,然后放下来,左右分别斜着切几刀。

我依样画葫芦地切了两颗,我又感觉我可以了,虽然还是有点慢,有点不熟练,但是我觉得这是我可以做的事情。我又开始庆幸我之前持续自己做饭这么长时间了,至少不是零基础,我很难想象如果是一个从来没下过厨的人从零开始学是什么样。

切了洋葱还要切辣椒,把辣椒的柄掰掉,然后切成小辣椒圈,切1小兜。

切了辣椒还要切大葱丝,把大葱横着片开,然后斜刀切成丝,切1兜。

切了大葱丝还要切胡萝卜,先把胡萝卜斜刀切成片,再平铺切成细丝,切1兜。

切了胡萝卜还要切口蘑,口蘑块用小刀片成4块,切1兜;口蘑片用小刀切成细片,切1兜。

所谓“兜”也是一个那边厨房的用语,其实就是一个塑料容器,大概纵深有30cm,用来装切好的菜。这里面所有菜,最难切的还是胡萝卜丝,要切成好看的小斜细丝实在太难了,首先片胡萝卜的时候就要切薄,而且胡萝卜本身很有韧性,需要用劲,更要用巧劲。事实上,直到我快离开餐厅的最后2个月,我才感觉自己切胡萝卜丝稍微能看一些了,但仍然远远不及快速独立操作。

如果还有其他任何的杂活,比如说开一下糖水菠萝的罐头,或者是搬一下刚刚运到的虾片和面条,也都是我来做。

 

时间一晃指针指到了16:00,老板让我切快点,问我还有多少,准备吃饭了。此时我还在埋头苦干,全然不知时间一晃已经过了快3小时了。

因为18点左右就会迎来用餐高峰,所以工作餐一般安排在大部分前期准备完成后,大约16:30左右开餐。这一餐将是非常重要的一餐,因为一晚上的辛勤劳作就靠这一顿提供热量了。

好在我没有太垃,只落后了正常进度1兜半左右的量,老板吃完饭后就麻利地帮我切完了,我感觉自己再做个两、三次应该能跟得上的。

工作餐一般是员工自己做,有的时候是老板做,有的时候是其他人做,但是是绝对不会做菜单上的东西吃的,这个我们一会会讲。第一餐工作餐吃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厨师自己吃,有肉有菜,不会亏待自己。我只记得有一个炒豇豆,非常特别,使用福建那边紫色的酱一起炒的,味型很特别,咸鲜口的。我吃得非常多,也是因为刚才消耗了非常多的体力,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体力工作者的不容易。

食毕,伙计们在餐厅后门抽烟聊天。他们问我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工,我说赚点钱补贴家用,他们说看我不像是做餐厅的,我不知道要回什么好,只好礼貌地笑一笑。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行业的大多数人都是偷渡来的。

老板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还行啊。老板又问今晚继续上晚班吗?我说有点顶不住,我先慢慢适应一下吧。老板又点了根烟,笑着打趣说「这就不行了?」说实话,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上全天班的,因为我希望能够挣满£560,这样我的生活能够得到显著的改善,说不定还能攒出一点旅游的钱。

 

17:30左右,顾客就开始陆陆续续来点单了。

厨房的布局大概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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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流是这样的——老板娘会把顾客的单拿进来,放在工作台上,前面3个伙计根据单子上的内容做菜,做完之后他们会把菜放进餐盒里,我负责盖盖子,然后把餐食分装进不同的口袋里,并贴上单子送去给司机。

非常有意思的点是,由于“给外国人吃的中餐”这一套饮食体系,早年是香港人在英美发扬光大的。在美国这套体系走得更远一些,甚至演变出了美式中餐这一菜系。在英国,大部分的欧式中餐外卖仍然沿用着香港人发明的菜品,因此,点单机里打出来的单子和厨师们之间对于菜的称呼,用的大多仍是粤语词,但是发音仍然用国语。

你通常会在单子上看到这些菜名:

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无论是写繁体还是写简体,字的笔画都太多了,因此单子为了能够在最短时间内传递准确的信息,大多使用的是笔画简单的同音字,这个音多数是以粤语为参照的。

而且,为了避免厨师做错单,单子是正着朝着厨师的,我需要反着看单子,这在一开始给我增添了不小的难度。我通常看到单子的视角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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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5左右,那个在QQ上和我联系的人出现了,走进了厨房。

他个子不高,微胖,带着帽子,操着北方口音,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只是在今天下午的经历之后我觉得他的微笑总是带着几分虚假。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拖欠我工资,因为老板看着,每天都是当面点清楚钱我才离开的。但是我总是对他没有任何好感,总觉得他城府很深,谁都不信任。

而且真正和我每天待在一起的是厨房里的伙计,是老板和老板娘,他们才是我亲近的人。

他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还行,能做。」他点了点钱,数了£70现金交给我。

这确实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靠自己的劳动付出获得报酬。我平静地接过了钱,确实感受到传说中“沉甸甸的第一桶金”。手上夹杂着£20和£10的现金,这是我平时很少摸到的数额。£20的纸币是纸做的,很大一张,是紫色的;£10的纸币是更加接近塑料的手感,比£20小一圈,是橘色的。以往因为交学费通常就已经把每一点余额榨干,我几乎身上不留任何现金,就连£5的纸钞也很少有,只有一些零星的硬币。

我把钱揣兜里,问清楚第二天的班我上白班还是晚班,就离开了。

回到家后,我脱下了浸满油烟味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思绪,下定决心就在这里一直打工下去,便有了这个博客的故事。

隐秘的角落

我是怎么发现他们是偷渡者的呢?

其实不用说你也能感受得出来,完全不会英语 + 福建人这两个buff叠得太满了,对于一个正常地通过读书获取offer、办存款证明、申请签证出来的学生,很难想象一个不会英语的人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事实上他们也完全不避讳,大多数人都对我有合法身份这件事情表示过羡慕,希望自己也能早日上岸。出于礼貌,我也从来没问过他们当初是怎么踏上这片土地的。

所谓上岸,指的就是获取永居。通常来说,你在欧盟国家工作5-10年之后就可以申请永居。但同时还有另外一个类似人道主义救援的条例,我一下子找不到相关信息的链接了,大意是即便你在欧盟工作的这10年是以非法身份进行的,只要你能证明你在这里工作了10年,也可以申请永居。

因此,对于这些几乎没怎么上过学的人来说,在国外打拼10年是一个起步,他们的彼岸就是拿到一张绿卡甚至是一本新护照,然后在国外定居下来。

你可能会想,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打拼呢?福建人,甚至是福清人偷渡的相关文章、博客网络上比较多,我了解比较少,只知道只要是这个户籍的人办签证基本都不顺利,背后的原因大家可以自行去了解,这里我就按下不表了。

但就我观察而言,像是他们这样的技术和教育水平在国内的生活肯定是不如在国外的。无论是在英国还是在欧洲,他们日常的生活大多数情况还是和自己的老乡以及中国人在一起玩。在血缘和乡情的支撑下,他们仍然能够在海外构建一个非常强大的社群,互相帮扶,排解寂寞。单就拿住宿这一点说,在几个老乡、朋友的帮助下,大家完全能够做到共租一个大房子,并且人人拥有自己的专属房间,若是放在北上广深打拼的外卖员身上,这是完全不敢想象的奢华。虽然娱乐生活相对贫瘠,平时上班也不轻松,但生活的整体舒适度一定是比国内高的。

在成功偷渡落地后,在朋友和亲戚的引荐下,他们会从零开始学做厨房,从油包或者炒饭做起。在前文提到的“给鬼佬吃的中餐”里,油包指的是炸东西,通常是炸鸡块、薯条、鸡腿等;炒饭则是兼具炒饭、炒面、炒米粉等活儿。

这两个初级工种我私心认为还是炒饭更累。

炒饭需要每天要对着1-2个大锅,持续地产出炒饭,需要把一大锅刚蒸好的白饭放进大锅里,然后用锅铲一直敲啊敲,敲到每颗米饭都散开,在倒入酱油和鸡蛋之后还需要不停翻炒至均匀,这是很难想象的工作量。中餐外卖的炒饭消耗量非常大,大多数人都是点一份肉,再点一份炒饭作为主食。虽然在下午的准备工作时,我们会提前准备一批炒饭,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总是要时不时地补充新的,忙的时候甚至要一边炒面,一边炒饭。

而油包虽然需要时刻对着一锅油工作,每天都被热气熏得蓬头垢面的,一不小心还有可能烫伤自己。不过当东西倒下去炸的时候,至少还能站在旁边休息一会儿。

最轻松的工作当属炒菜了,这个一般是老板的工作,大多数菜做的方法都差不多,只需要根据点单的内容,对食材排列组合一下即可。虽然可能不比油包轻松到哪里,但是做不同的菜多少还有点新鲜感。

当你把每个岗位都轮岗完之后,你基本上也就出师了,能够在异国他乡凭借着这一份技术自力更生,可以去寻找一个小餐馆开始“长征”。当你顺利熬过10年,你就可以去联系华人律师,帮你去申请永居了。当你正式拿到护照并且更换国籍之后,你甚至可以用自己的积蓄也开一家中餐馆,去接纳其他从老家润出来的老乡,循环往复,形成闭环。

这便也是我这家店老板的故事了。

人物卡

老板是一个高高瘦瘦,留着小胡子的人,福清人,视觉看着三十几岁,墙上的营业许可挂的也是他的名字。人非常的随和,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对很多事情都很淡定,偶尔喜欢开一开黄腔。他喜欢看球,记得有几次欧洲杯的时候,他就把手机放在架子上,声音开最大,一边干活一边看球。他也很喜欢喝酒,甚至有的时候在20:30几乎已经不忙的时候,开啤酒让我们一边喝,一边做剩下的收尾工作。

 

老板娘是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女性,福州人,看着年龄甚至没有比我大几岁,我认识她的时候可能看着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还养育着两个小孩,姐姐上小学了,弟弟刚上学前班。我能感受到,比起后厨那些“五大三粗”的厨师们,她是接受过教育的,能用英文和外国人流利沟通,甚至让我有一种她从小在国外长大的感觉。但是她的英语仍然充斥着语法错误,发音也是中式口音,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是来这边读过书,然后没读多久就嫁给了老板,一起开店生活了。

她对我非常温柔,很多事情都会耐心地解释,甚至教过我前台的点单系统如何操作、如何点钱,甚至表示过如果有一天我感兴趣且不想再做后厨了,可以接她的位置。或许是因为她白天要照顾小孩,晚上要来店里帮手,所以她才对一个英语流利、正在读书的大学生投来解放自己的期许。

老实说做前台最难的不是记录点单和收银,而是有一颗大心脏。店里的生意非常好,经常有两部电话同时响起来的情况,你总是需要两个都接起来,然后让另一台电话在那等着。我光是想象到要和客人道歉甚至是解释我就已经浑身起鸡皮疙瘩了,但是她仍然非常淡定,可能也是因为知道急没有用,有条不紊地解决问题更重要。不过她应该只在周末的晚上才来店里,平时是一个香港人在做前台。

 

炒饭这个位置我经历过3个不同的人。

第一个是一对不善言辞的夫妻,普通话都不怎么会说的样子,老板和他们交流是说的方言,我甚至一度以为妻子是一位聋哑人。当时是我试工的第一天,妻子负责油包,丈夫负责炒饭。我打工第一天吃到的神奇酱炒就是他做的。虽然他们不怎么说话,但是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着我,我也对他们很有好感。但是当我第二周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俩就都离开了,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震撼。

第二个是顺哥,是一个马来西亚华人,与前妻离婚之后,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在爱丁堡打拼。他应该是为数不多店里来过的有身份的伙计,打工的核心动力就是给女儿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无论是在爱丁堡继续生活还是回马来西亚发展。他踏实能干,吐槽功力非常强,说话非常幽默,很有梗。平时的晚饭都是他做,做饭太好吃了,每周末都最期待的就是快下班时吃到他做的饭。隔三差五就做当归鱼汤给我们喝,非常鲜,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站在后门外,吹着寒冷的风,吃着滚烫豆腐,时至今日我都馋他做的鱼汤。

第三个是小峰哥,也是福建人,和微博上的@大艺术家马春雷长得一模一样,不开玩笑,因为这个长相我一度以为他是弯的,但是言语间又感觉他是钢铁直男。他的话其实也不算多,总是透着一股冷幽默,给我感觉是一个活得很通透的人,因为家里还养了宠物,很喜欢喝酒以及收藏酒。他也是我觉得除了老板娘之外,英语水平最好的中国人了,基础日常会话完全没问题。

我记得他还带我赚过外快。某年好像苏格兰高地某个威士忌酒厂出了限量版的酒,每个人限购2瓶,按他的说法从买到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酒就会开始升值,过2年价格至少+50%,于是他不惜重金也要把酒买下来,买越多越好。于是他就开着车带着我和其他几个人来了个高地一日游,往返6个小时,用他的钱买酒。我还记得当时从车上下来前,他把要买酒的现金分给我们车上的人。一车5个中国人,每人都揣着£800现金巨款,结账的时候那个收款的人眼睛都瞪直了,不过他们也没有多问,毕竟要做生意。事成之后给了我£200,一是感谢我带护照帮他买酒,二是感谢我在酒厂和工作人员做翻译和沟通。

 

油包这个位置我经历过2个不同的人。

其中第一个也是和我关系最好的也就是峰哥,因为他和上面提到的小峰哥名字都带峰,为了区别才分了大小峰哥。峰哥是福清人,长得很帅,但是由于长期做厨房重活,加上年纪也越过了而立之年,颜值再能打也难挡花期已过。

和他关系好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觉得首要的原因肯定是性格合得来,而且说话聊得来。我觉得推进我们关系的一个契机是,某个中秋节他邀请我去他家吃饭,这也让我见到了很多像他这样的福清老乡。在那之前我有提到,我初中最好的朋友也是福清人,我去他家玩的时候他妈妈经常给我做很多福清小吃,比如炒米粉以及番薯丸(福清话发音thi /θiː/)。他很惊喜我竟然知道thi,也震惊于我竟然和福清有这样的一层联系。

我说能不能做thi来尝尝,他表示有点难做,但是番薯饺他还是会做的,于是邀请我在中秋节的时候跟他一起过。我也就此走进了他们的福清社群,见到了想他这样的其他人的生活,有的离上岸不远了,有的刚刚来,有的打算合伙开餐厅,有的刚刚结婚生子……随后我经常和他一起出来喝酒,偶尔出来约个饭,算是我在打工时一个非常强烈的情感链接了。也是因为见到了不同的生活,我才种下了这颗种子,想要把我的经历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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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峰哥在一起工作大概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后,他走了,去别的地方做炒饭的活儿,虽然钱少一些,但是至少没有在现在这家店累。这家店生意真的太好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东北的姐姐,和峰哥差不多的年纪。她的身世应该挺坎坷的,在下午上班的时候偶尔会和自己远在国内的儿子打电话,儿子应该是初高中的年纪。至于她为什么一个人来英国这边黑着打工,我没问,也不敢问。

我对她的感情其实挺复杂。或许是因为19岁的我仍然没有摆脱中学生的稚气,我能感觉到她把一部分对儿子的思念与爱投射到了我身上,在炸好鸡腿的时候总是想各种拙劣的理由说让我尝尝鸡腿,看看鸡腿熟了不,包括刚炸出来的薯条也让我趁热尝两根。她一厢情愿地叫我儿子,也希望我叫她妈妈,我能理解这个意思,但是我也很爱我远在国内的妈妈,这个称呼我确实也叫不出口。我也只能尽我最大的能力满足她的一些情感需求,在她让我吃东西的时候我不拒绝,在她叫我儿子的时候我尽力答应一声,平时力所能及地帮她一些忙,这是我能够为她做的所有了。

离开

从大二上开始,我大概做了1年半的时间。

由于体力劳动真的非常累,而且周末全天上班基本上断绝所有的社交环境,当有更好、更赚钱的打工机会出现之后,我就选择了退出。我还记得当时老板和老板娘盛情挽留了我,但是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我确实爱做饭,但是我无法想象我在这继续打工到我毕业,对我来说这像是一个忏悔罗盘

后来我和老板、老板娘、峰哥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联系,在毕业之前我也回去看了一下他们。

不过时运不济,我后来听说东北姐姐因为和别人起了口角,其他人向移民局举报了餐厅。东北姐姐被抓进监狱里关了一段时间,餐厅也被罚了不少钱,现在关了Uber Eats的单,只做电话单了,这样可以用少一些人也能让餐厅运转起来。

不过不用担心,英国政府当然知道很多中餐馆和印度餐馆用的都是黑工,峰哥甚至也进去关过几天,查清楚底细很快就放出来了。如果真的狠心全部花钱遣返回去,英国人应该会饿死吧。正是因为无法抓一个遣返一个,这些偷渡者们才有机会在英国非法地待满10年时间,换取身份,用他们的方式给这个国家做贡献。出于人道主义的考量,他们甚至不会被罚款,因为他们本身就拿着微薄的薪水在工作。

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有身份的人在这样的餐厅里工作显得弥足珍贵。如果举报这件事情发生在我工作期间,我仍然可以全身而退。东北姐姐曾经问我,如果移民局的人突然来了,你要怎么解释我和大家的关系,能不能说我是她儿子,我把她保下来。我答道「我尽量。」

这就是我在英国中餐馆打工的故事了。


谨以此文献给峰哥、老板娘以及老板,这是一段非常难忘的经历